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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藤与阳光 3-4

热安视角

第四章除外

题目来自洛尔迦的

“葡萄藤的手指

与一线阳光

指着我

心脏的位置。”


3

格朗泰尔是ABC之友里顶特别的一位。热安第一次见他时他就醉醺醺的,还滑稽地给他行女式礼。最重要的是,他不在乎政治,从来不相信他的朋友们追寻的那个光明的未来。他总是坐在缪尚咖啡馆靠窗的那个角落,头发蓬乱,热衷于反驳安琪的每一句话。

其实热安觉得有时他们的争论很有趣,每次吵架都是以安琪的一句气话和格朗泰尔的乖巧闭嘴加缩脖子结束。


比如有一次,格朗大声地说:“卢梭不过是个典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而马基雅维利不是自己想不明白就是为了讨好君主而藏起对自由的那点可怜的爱。”然后他们理所当然地吵起来了,结局也不出所料,安琪气恼地说:“你就只知道喝酒!你一点都不关心社会!”格朗缩缩脖子,乖乖闭嘴。


热安知道这是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但他有时不懂格朗。他有一种道德怀疑主义,他对这世界上一切都愤世嫉俗,却又热爱赞美与欣赏,还是个顶好的画家。热安惊讶于一个人可以这样质疑世界的意义而又热爱着生活。

他记得当他哼起一首民歌,一首小曲时,格朗就会拉过古费来跳舞,古费笑着也大声跟着唱,最后他们还踩上了桌子。他还看到过格朗向米西什塔借一条小裙子,他要给他刚认识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穿,因为她曾给过他一枝花。他接过裙子,亲了亲米西的脸颊,米西顺手揽了下格朗的脖子。


也是每当这些时候,热安才会想起来他们也是一群孩子,充满了爱意与幼稚,蓬勃又自由,他们应当亲吻爱人与朋友,逃课,唱歌,在冬天爱上拥抱。

格朗希望我们不要忘记生活,他想让我们看看别处,不要迷失在追寻中,热安有时会这样想。


ABC的朋友们都知道格朗泰尔喜欢安灼拉。古费曾生动地给热安描述过格朗第一次见到安琪时的样子:倒吸了一口气,右手突然紧紧抓着古费的袖口,哆哆嗦嗦地咕哝着什么这是阿波罗么。接着他就毫不犹豫地加入了ABC,宣称他们信仰自由,而他信仰安琪。格朗跟古灵精怪的古费一起闹,与马吕斯和赖格尔谈论爱情和姑娘,与公白飞谈论生物学,当然还会与热安谈论诗歌,格朗简直也是个诗人,他对生活中的诗意体验有着画家的精准解剖与感受力。他曾经对热安说:“你的诗像一片内陆的湖,永远宁静,永远清澈地映出天空。”


ABC之友们都爱格朗,他那样有趣,只是不关心政治,他是生活的精灵,他只在爱与生活中看到意义。热安相信安琪也知道这些。


在一个长长的夏日黄昏,缪尚里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人不是有课就是有事要忙。

那天有点闷热,但窗户打开,仍然有微凉的风吹进来,啊,巴黎的夏天。

热安喜欢与格朗聊天,他们谈了很多,最后谈到了安琪。


“不,热安,我跟他不同,我不相信未来,不相信理想,不管我们的未来光明与否也不管我们已经取得了多么微不足道的胜利,不,我只是不相信。我只相信生活,相信已经来到的季节,相信就在我眼前的鲜花,相信你美好的诗歌,相信美丽的姑娘们,热安,”他很少坐得这样直,手里不再摆弄着酒瓶,眼睛依然清亮,“我相信生活,相信现在。我只爱生活,只爱,你们。如果有什么要夺走你们的生命,要夺走,安灼拉的生命,那么即使是自由我也要恨它。何况这乌托邦也许只是可设想却不可实现的呢,”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低回,仿佛只是在无力地控诉,“你们啊,那可是你们啊。还有他。"  


热安看着格朗泰尔,他满身都是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他在一片黄昏中苦笑着,眼睛还闪着光,咖啡馆里静悄悄的,他像是遥远的过去留下来的流浪者,寻找着不可毁弃的家园。热安突然感到很难过,他知道格朗永远不是虚无主义者,也从来不比他的朋友们爱得少。他希望与朋友年轻地活在阳光下,但也许年轻地活着也包括永远追求自由。他只是太痛了。

热安不知道的是这无声而又无所不在的疼痛直到他握住另一个人的手才停止。


1832年6月6日,当格朗泰尔从醉酒中醒来,看到安灼拉一个人面对着18管枪。他坚定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惧意,只是神色有些疲惫。柯林斯酒馆外是一个初夏的清晨,没有鸟鸣,只有白云。


格朗泰尔想过很多次这种画面。每当安灼拉抬起眼睛,像一池水,像躺在草地里才能看到的广阔的蓝天,格朗泰尔就想到他有天就要离去。但事实上的景象远比他想像的普通。格朗泰尔看着他笔直的背,垂在耳侧的金发,看着他的眼睛。他从桌前站起来,穿过举着枪的自卫军,站在安灼拉身旁,他说共和国万岁,你们一次打死两个吧。他知道生活从来不偏袒他,他想让朋友们留下,他们却要走。但他看着安灼拉时,他知道他很乐意与他的朋友们在别处相见,而他将要陪着他爱的人一起为自由死在一个美丽的清晨。我们年轻地活着又年轻地死去。

所以,他向安灼拉伸出手,轻轻问道:“你允许么?”


他又感到了生活的美妙之处,就像他现在漫步在塞纳河边,看着太阳缓缓升起,将黎明沉沉的蓝色染上暖意。


他很高兴安灼拉也拉着他的手,对他笑着,亮晶晶的眼睛弯起来。他笑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枪响。







4

弗以伊在一个制扇厂工作,每天早晨他都要穿过拉丁区长长的街道,有时天还没亮,只有微弱的星光照得街上石板路的雨水闪着光。在夏天,弗以伊会在一个个宁静而又明朗的黎明走去工厂,踩着阳光,街道很狭窄,头顶是人们伸出的晾衣杆,飘着自由的被单或衬衫。


工厂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怪味儿,汗味、腥味与烟味,很多时候还会夹杂着报纸的油印味。工人们坐在一个个机器旁边,重复着一个固定的动作,还要提心吊胆地保持着一定的速度,毕竟谁都不想让工作积压在自己这里,然后其他人会奇怪而又不满的看着你。这里的光线也很昏暗,整个厂间都灰蒙蒙的,仿佛连阳光工头都吝啬于分享。


在午休时间,弗以伊喜欢在吃饭时停下来,仰起头,从厂子二楼唯一一个窗户望出去,那是一个很小、位置很高的窗户,玻璃油腻腻的,但他还是能看到一角很好的蓝天。当他仰起头时,他觉得他仿佛望着圣德尼教堂的玫瑰窗,岁月都停下,风又在他体内吹拂。


弗以伊也喜欢在上工的时候偶尔想一下热安,想他稻草色的头发,长长的编成一个粗辫子,他好看的杏眼,还有他总是害羞的笑容和他的诗。他记得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天认识热安的。他穿着一件蹭上灰的白衬衫,一条很肥的裤子,边搓着手上的胶水边进了缪尚咖啡馆。他本来低着头搓手,突然一阵缓缓的、轻柔的、起伏的声音让他抬起头,他动作中有着几分虔诚。

他看到一个瘦小的青年坐在格朗泰尔旁边念着诗,他没怎么读过诗也没听人念过,但他那时很肯定地认为那就是一首诗。一首关于爱的诗。


弗以伊仔细地听着,他一下子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跑在高高的草丛中,草尖划过他的嘴唇。那声音是树间的风声,由远及近,吹进他的头发里。而他在走的路,一直通向温暖的大海。


古费拉克告诉他这是热安,文学系的学生。他经常会想起那时热安看向他的大眼睛,浅棕色,像是一颗温暖的烤栗子仁。他每次想到这都会笑自己,何时会用这样的比喻,也许因为热安他也拥有了一些诗意。当时弗以伊不知为何地紧张,他连忙往裤子上使劲蹭了蹭手,僵硬地与热安握了握手,他懊恼地发现那块胶还是没有蹭掉,在他们双手分开时,热安的皮肤在他的手掌中黏了一下,他甚至听到了肌肤间“嘶”的一声,带来一阵所料不及的痒痒的感觉。热安咯咯笑了两声,说他是一名帅气的小工人。


在认识热安的那天晚上,弗以伊回到他在圣德尼街的小阁楼里。他脱下那件脏了的衬衫,只穿着一件旧背心。他早早地吹熄蜡烛,躺在床上,想着早上宁静的街道,想着工厂里闷热的厂间,午休时工人们嗡嗡的说话声,想着古费太傻了,想着小伽弗洛什跟安灼拉幼稚的吵架,想起了热安念的诗。他一下子睁开眼睛,盯着阁楼低下来的房顶上如水的月光。他像是慢慢地沉入湖底。那声音又开始在他的血管里流动,打碎着他身体的每一块僵硬。在他体内潮起潮落。


他突然哭起来。他记起来了,这熟悉的海浪般的、长风般的声音。

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午后睡觉时靠着着他,躺在他身旁,给他念着圣经,每次都不记得上次念到哪里,每次都是从创世纪重来,一只手轻轻拍着弗以伊的背。弗以伊只能想起来他低垂的眼睛和一闭一合的嘴唇。弗以伊的父亲很早就工伤去世,他对他的记忆少之又少,就在听到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他都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感到妈妈很难过。

他就这样突然想起来父亲的声音,也是那样起伏的、柔和的,很遥远,带着多年前夏日阳光的味道。


弗以伊哭得厉害,他在这一刻突然体会到了死亡。它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仿佛也是贴着他睡在他的旁边。他印象中很不喜欢他的父亲,因为他讨厌他口中的上帝,祂从来没有他父亲说的那样好,祂让他的妈妈受苦,让好多好多人受苦、挨饿又死去。祂冷漠地看着什么都不做,祂让好人忍受折磨。

他的父亲在下工后回到家里就要抱抱他,他就很厌恶地挣开他粗糙的大手,跑到妈妈身后。弗以伊记得他脸上尴尬的笑。但在这天晚上他突然懂了一点信仰的力量。也许信仰就来自这触动人的声音。

热安念诗的声音、父亲祈祷的声音,这海与风般的声音,还有死亡的冰凉触感伴着弗以伊睡去。


热安热衷于养一些花花草草,现在弗以伊小小的阁楼间里就放着几盆天竺葵,整齐地排在他床边的窗台上,每天与他一道迎接太阳。

热安知道他容易忘记照顾这些植物,便经常跑来给它们浇浇水,换换土,多数时候他会一直待到弗以伊下工,然后留下来过夜。弗以伊打开门就看到这个瘦小的男孩坐在他有些小却整洁的桌旁,一支蜡烛为他照亮书上的诗行,也照亮他浅金色的头发。热安总是会回过头来看着他笑,弗以伊仿佛又听到了那声音,带着创世以来不曾减弱的轰鸣。

晚上他们两个就一起挤在弗以伊那张小床上,脚搭着脚,胳膊贴着胳膊。弗以伊小时候想象过朋友来家里过夜是怎样的,但后来他和妈妈连家都没有了,朋友也寥寥无几直到他碰到古费拉克,加入了ABC之友。古费、格朗泰尔和赖格尔还有若李也来这里过过夜,但他们多半是喝着酒吵闹着入睡,早上起来蜡烛都燃尽了。听着热安均匀的呼吸声,他感到干瘪的心肺重新变得充盈,他又像小时候一样想要伸手去抚摸月光,看那是不是一条能捞起水来的河流。他又怀有了爱,在这颠簸的人生路上,他爱热安,爱他的朋友们。


热安喜欢在缪尚念诗,给他的朋友们唱几首小曲。弗以伊也喜欢这项活动。热安的声音柔和轻快,仿佛在唤他回去,唤他缓缓地走回树下,就像走回记忆的源头,在星空下安睡。他看到格朗泰尔拉着古费开始跳舞,古费拉着格朗泰尔的手,笑得仰过头去。弗以伊也笑,跑过中间的桌子椅子,拉起热安也开始跳,热安惊呼一声,看着他的眼睛笑起来,重新开始唱着歌。古费对着他们吹了声口哨,然后就被格朗泰尔拉着踩上了桌子,若李和巴阿雷拍着手起哄,米西什塔拉起了赖格尔加入了他们,他还看到公白飞也开始跟着哼起来,安灼拉坐在了格朗泰尔之前坐的椅子上。

他带着热安转着,故意在经过时撞了起哄的若李一下,对他做个鬼脸。他握着热安温热的手,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手上黏黏的胶水,脸就红了。热安的声音离他这样近,他的棕色眼睛也离他这样近,这是他的上帝,这是他的信仰。


在多年以后他们建街垒的前几日,弗以伊的任务当然是去动员工人们。他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报纸,站在厂间的一张凳子上,大声地控诉着菲利普政府,说着卢梭、洛克,说着自由。工人们聚在他身边,热安也站在他身后。弗以伊的演讲激昂坚定,最后工人们都开始嚷着要加入这场运动,他们也要阳光、面包与选择的权利。弗以伊看着激动的人们,开心地扭头去看热安,热安也笑着看他,他跳下凳子,热安一把拥住他。他笑出声来,用力地环住热安,像是一个阔别已久的故乡。弗以伊想,若是死亡是必然的,他愿意与热安拥抱着,或是拉着手赴死,就像奔赴向下一个节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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